新能源產業如何走出新一輪“光周期”
?
?新一輪產業周期與前三次主要因外部政策變化導致不同，主要原因是供需錯配，表現為三個“沒跟上”：調控的“手”沒跟上、應用消納沒跟上、出海配套沒跟上
?在新能源產業鏈不斷完善、“制造端”日益成熟的背景下，“應用端”消納不充分的問題更加凸顯出來，解決這一矛盾離不開政策“供給”的系統創新
文?|《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劉菁?馬姝瑞?吳慧珺
從原材料依賴進口、核心技術設備缺失、產品主要銷往海外的“三頭在外”，成長為在全球頗具競爭力的優勢產業，以光伏、儲能為代表的新能源產業是我國近年來新興產業跨越式發展的代表之一。
由于周期性困擾，當前光儲新能源產業正承壓下行，行業虧損與產能關停并存。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名譽理事長王勃華介紹，今年上半年，多晶硅、硅片產量同比增長約60%，價格下滑超40%；電池、組件產量同比增長約60%，價格下滑超15%；光伏制造端（不含逆變器）產值同比下滑36.5%。
這一輪“光周期”有哪些特殊性？怎樣推動行業擺脫周期下行？《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近期采訪了十余家頭部光儲新能源企業負責人、業內專家、主管部門。受訪人士一致認為，我國光儲新能源產業原料、技術、市場“三頭在外”的局面已經扭轉，對走出“光周期”充滿信心。要加速走出困境，除了放手讓市場調控繼續發揮作用，盡快將迭代中的落后產能出清外，還需要打出“組合拳”，創新政策“供給”，大力拓展新能源應用消納，加快新型能源體系建設。
產業進入關鍵期、上升期
在位于安徽省宣城市的安徽華晟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生產車間內，AGV小車正自由穿梭運送生產異質結光伏電池所需的輔材，機械臂閃轉騰挪有序抓取物料，沿著長達幾百米的生產線走到盡頭，成品的光伏電池片正在這里陸續下線。
“中國光伏產業已完全扭轉了二十多年前原料、技術、市場‘三頭在外’的局面，發展成為具有全球競爭優勢的新興產業?！卑不杖A晟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徐曉華說。
采訪中，本刊記者了解到，在光儲新能源產業大省安徽、江蘇、浙江等地，先進光伏和新型儲能產業正處于高質量發展轉型的關鍵期、上升期。
安徽光伏制造業規模五年翻三番，光伏行業年均增長超過50%，2023年光伏行業營收超百億元的企業達11家，產業規模躍居全國第三位；江蘇光伏產業已擁有完整的產業鏈，形成無錫、常州、宿遷等多個產業集聚區；浙江培育了30多家光伏相關上市企業，擁有資本、技術、人才等諸多優勢，帶動中國光伏產業快速增長。
8月15日，國家發展改革委黨組成員、副主任趙辰昕在2024年全國生態日主場活動生態文明重要成果發布會上介紹，中國已建成全球最大、最完整的新能源產業鏈，光伏組件產量連續16年位居世界首位，為全球提供了70%的光伏組件，前10家動力電池企業中有6家中國企業。
根據中國光伏行業協會數據統計，今年上半年，國內硅片出口量23.5GW，同比增長20.7%，國內電池片出口量28.98GW，同比增長38%；國內組件出口量130.04GW，同比增長25.2%。
規模與產能的醒目標簽之外，光儲產業還擁有創新驅動、多技術路線協同的新生態。
“能源轉型根本上要依靠技術升級，讓光伏變成最便宜的綠色能源。”徐曉華說。在中國光伏行業協會指導下，行業成立了異質結產業協同創新平臺，華晟與超過150家企業、高校和科研院所共同合作，一起在為異質結疊鈣鈦礦產業化出謀劃策，推進行業進步，特別是提升電池的轉換效率。異質結電池是一種高效晶硅太陽能電池，截至目前，雙面微晶鈍化結構的異質結電池，在華晟新能源的產業化平均效率提升到了約26%。
據行業核算，光伏功率轉換效率提高1個百分點，度電成本可下降5%。為了抓住技術機遇，各地通過體制機制創新，推進產業科技互促互強，提高研發強度。在安徽，25個省直部門作為成員單位組建省先進光伏和新型儲能產業集群建設工作領導小組，頂格推進全省光儲產業高質量發展。2024年，安徽光儲專項政策資金1.7億元中，有1.4億元是用于支持企業創新研發，占政策資金總量約80%。
“新能源產業的周期與技術迭代密切相關，技術創新既不能停，也不能慢，越是產業艱難時，越需要重點扶持研發創新，保持技術領先?！卑不帐」I和信息化廳電子信息處處長蔣晨捷說。
安徽省滁州市鳳陽縣小崗村光伏發電項目（2024 年 8 月 22 日攝）? ?張端攝 / 本刊
三個“沒跟上”?“光周期”再襲
經歷了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2011年到2013年歐美“雙反”、2018年“531新政”三次周期性調整，我國光儲產業技術水平、制造工藝、市場規模及產業鏈完善程度均居全球第一，但“周期性”仍困擾著產業發展。當前，光儲制造業正在經歷新一輪“光周期”。
記者近日走訪隆基、東方日升、陽光電源、天合光能、派能等十多家國內光儲頭部企業發現，企業減產、關停產線不在少數，特別是舊產能、落后產能，關停面較大，總體來看全行業都受到較大虧損壓力。協鑫集團董事長朱共山在接受采訪時說，光伏產業整體產能擴大了約3倍，利潤率卻下降了約70%。
隆基綠能、TCL中環、通威股份等光伏頭部企業近期公布的上半年預虧情況顯示，隆基綠能預虧48億～55億元，通威股份預虧30億～33億元，TCL中環預虧20億～32億元。
無序競爭致價格“踩踏”，同樣波及海外市場。海關總署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硅片、電池、組件出口量有所上升，但出口額189.79億美元，同比下降35%。
采訪中，不少業內人士分析認為，我國光伏行業經歷的第一、二輪下行周期，主要受國際政策環境影響，第三輪下行周期則是國內行業政策調整帶來的市場反應。而新一輪產業周期與前三次主要因外部政策變化導致不同，主要原因是供需錯配，表現為三個“沒跟上”。
——調控的“手”沒跟上。“很多海外客戶疑惑，即使中國賣更高的價格他們也會買單，為什么價格還低到虧本的程度？”大恒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海外銷售中心總經理王麗娜說。
產能上馬快、技術迭代快是光伏制造業的重要特征。受訪企業反映，2023年，光電轉換效率更高、技術更優的N型電池片異軍突起，新項目不斷涌現，產能擴張很快，但上一代P型“老產能”也在一些地方的刺激下擴產，“拋貨”愈演愈烈，全行業被迫壓價。
儲能產業與光伏產業高度關聯。“2023年被業內稱為儲能元年，國內一年冒出來數萬家儲能企業，有的企業產品質量、企業資質不夠可靠，一味拼低價。”安徽派能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楊宇說，加之對海外市場需求回落、政策變化的預判不足，企業普遍面臨爆發式增長后的開工不足、盈利困難。
——應用消納沒跟上。受訪企業普遍提出，此前的三輪周期我國都主要通過補貼光伏發電、刺激裝機需求、擴大產業規模等方式，讓新能源在制造端實現“井噴”。但發展至今，電網短時間內難以消納新能源發的電，需要光伏電站配建儲能。
安徽滁州一家主要從事儲能及系統解決方案的公司負責人告訴記者，儲能電站盈利的根本邏輯是“峰谷套利”。經測算，一座光伏電站配建裝機量20%、時長2小時的儲能項目，初始投資將增加8%～10%，但運營盈利模式卻不明朗，導致行業陷入了光伏新能源發電越多、需要的儲能電站越多，儲能電站越多、越賺不到錢的怪圈。
——出海配套沒跟上。面對復雜多變的全球市場形勢，企業出海仍是“各走各路”，甚至互相壓價，這種“散兵”模式已經不適應當前的全球新能源競爭局勢，與我國的新能源產業地位不相匹配。
國軒高科董事長助理、董辦主任趙軍說，不少出海公司對于國際法律法規政策的了解不多、應對涉外事件的敏感度不高、對海外局勢變化可能帶來的風險預判不夠。“全球化趨勢不可阻擋，中國企業仍需要更多的合規管理賦能揚帆出海?！?/font>
促迭代、調模式，放開市場的手
“每過四五年，‘光周期’就要來一次。”采訪中，企業普遍對光伏行業“周期咒”感受很深。記者梳理發現，此前三輪周期中，補貼光伏上網發電、刺激裝機需求、加強技術研發和降本增效等措施，幫助行業成功化解危機。調研中，光儲企業和主管部門都認為，目前全行業遇到不小的困難，但最終會靠時間走出困境，要盡可能地減少這個時長，首先就要放手讓市場機制發揮作用。
技術迭代快帶來產能擴張迅速、新產能擴張倒逼一些落后產能淘汰，這是近20年來我國光伏制造業演進的特征。一些企業反映，2023年，光電轉換效率更高的N型電池片成為光伏主導技術路線，新產能不斷入市，但此前的主流路線P型電池片產能還沒有大量退出，有的地方由于招商引資的刺激甚至還擴大了P型電池片產能，這些老產能急于出清而壓低價格，擠壓了整個光伏行業價格體系和利潤空間，新舊產能未實現合理有序的優勝劣汰。
吸取此次市場調節機制“失靈”的教訓，企業和主管部門普遍認為，要盡快控制市場狂熱情緒和“內卷式”惡性競爭，為市場降溫。受訪人士特別對規范地方招商引資法規制度、嚴禁違法違規給予政策優惠行為等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政策，以及提高光伏制造項目自有資金投入比例等具體調控措施高度認同，希望細化改革措施，建立跟蹤、督辦、督查機制，確保宏觀調控手段在新能源行業落實到位、發揮實效。
鳳陽矚日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張治雨提出，不少企業目前停產，但做好準備隨時能開工的光伏產能還是不少，只要價格稍稍合適就可能卷土重來，要防止一些地方對這些企業不理性的“?！焙汀熬取薄?/font>
徐曉華說，行業協會可探索通過制定技術標準、推出行業先進制造方案等方式，約束企業自律、落實產能調控，同時促進出海行動相對一致。通過行業協會調動行業自律，避免“內卷式”惡性競爭。
拓應用、擴消納，創新政策供給
《中國新能源發電分析報告2024》顯示，2023年，我國新能源發電量約14.7億千瓦時，同比增長23%，占總發電量的15.6%，同比提高約2個百分點。受訪企業和專家提出，在新能源產業鏈不斷完善、制造端日益成熟的背景下，應用端消納不充分的問題更加凸顯，需要政策供給端系統創新。
一些企業坦言，新能源制造端、建設端井噴式發展，但特高壓等輸送電建設、電網承受能力和調度運行、應用消納體系卻很難相匹配升級，國內現有的電力系統承載不了新能源產能的大比例消納需求，這不僅涉及復雜的技術性改造，更涉及電力領域體制改革，需要頂層設計、宏觀規劃和一定的建設周期，新能源配網層面需進一步提高供電可靠性、交易靈活性和供電形式多樣性。
適應新型能源體系需求，加快規劃建設新型能源體系，已成為主管部門、行業協會、企業主體的一致共識，一系列完善新能源消納和調控的政策更加清晰。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提出，“加快規劃建設新型能源體系，完善新能源消納和調控政策措施。”
7月24日，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召開的《2024年上半年全國電力供需形勢分析預測報告》新聞發布會上，中電聯規劃發展部主任張琳表示，將在下一步的改革中明確新能源參與市場的方式和路徑，提升電力市場對高比例新能源的適應性，探索將可再生能源消納責任權重落實到終端用戶，健全綠電、綠證交易機制，引導各方合理承擔新能源消納責任及成本。
受訪企業還提出，適應新能源應用消納需要“兩條腿走路”，一方面通過技術創新，促進新型電力系統改革；另一方面，挖掘更多新業態新場景，探索盈利模式，拓展工業、商業、戶用等分布式消納場景。滁州捷泰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歐陽建波說，新能源應用消納往往要從集中式向分布式發展，目前國內仍以集中式為主，匹配分布式消納的技術、模式還不夠成熟，未來從分布式入手打開新能源應用消納仍有很大的空間。
優服務、破“卡點”，做好出海“護航”
光儲新能源產業是我國新質生產力的代表，也是全球新能源市場重要的組成力量。當前，光儲新能源行業的全球化趨勢仍不可阻擋，我國企業也形成了群體出海的良好局面。在復雜多變的全球市場形勢面前，光儲企業呼喚更好的配套服務，為出?！白o航”。
——整合各部門、協會多方力量，完善企業出海配套服務。國軒高科是全球新能源電池行業前三強，2023年儲能業務和海外業務同比增長接近翻倍。趙軍說，國軒高科全球化之路走得早、走得快，但對應對涉外突發事件和海外局勢變化需要法律服務。
企業呼吁，行業協會是市場調節機制的重要支撐，可以更好地發揮職能作用，重點幫助企業獲得法律、金融、物流、保險等外貿出口領域的政策支持，指導企業做好產業規劃、布局落點、合作談判等工作，及時給出風險預防、預警提示，幫助企業避險、避坑。
——打通新能源產品出口遇到的物流“卡點”。隨著能量密度更高，儲能系統產品容量越來越大，產品重量多為36噸、38噸、43噸、45噸，最重超過58噸，迫切需要物流標準、政策的更新。
記者了解到，目前，國內物流方面，儲能產品歸屬含電池的九類危險品，按規定嚴禁超重超限運輸，現有的物流標準和政策規定載重貨重最多在30噸，企業只能按照非危險品辦理《超限運輸車輛通行證》，存在執法爭議；出海物流方面，集裝箱船公司對于30噸以上36噸以下的產品會按照航線情況提供少許艙位，與企業需求相比仍顯不足。
對此，陽光電源光儲銷售運營中心物流關務部經理李卡等建議，明確鋰電池儲能產品道路運輸時，在電池荷電狀態（SOC）低于30%情況下，不視為危險貨物，可使用普通車輛運輸；儲能產品超重超限情況的，根據相關道路運輸法律法規要求，申請辦理大件運輸許可。
——擴大“朋友圈”，打造更加有韌性的全球化產業鏈。國軒高科董事長李縝提出，新能源產業的全球化趨勢不可逆轉，但企業也需練好“內功”，加大研發投入、提升技術創新能力，特別是上下游企業要多合作，按照“Be local,For local”的全球化發展戰略，做好本地化生產和配套布局，遵守法律法規和當地文化風俗，做到合法合規經營，成為當地的“企業公民”。□